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五章

關燈
常州縣衙裏的地牢中。湧漫著濃濃的血腥味。

原本囚禁在牢中的一名刺客,在昨兒個夜裏遭到殺害,一刀斃命,地牢裏的其他囚犯卻是毫無所覺,甚至就連看守地牢的獄卒也未曾察覺有人闖入。

當灰明與兩名手下步出地牢,就見縣太爺的臉色與地上的積雪一樣慘白,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似的,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能邁開腳步走向三人。

“大人,此事確實是下官的疏忽,可下官發誓已派人嚴加看守。誰曉得……曉得……”

“闇玄門多次派人刺殺朝廷命官,半年來已有八名官員慘遭不幸,皇上有令,將闇玄門斬草除根。”他截斷所有的辯駁。“我奉命剿清闇玄門,此次疏忽不在我管轄之內,你不必對我解釋。”語畢,他托低笠帽,總是習慣將容貌藏在帽檐之下,不輕易讓外人瞧見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牢裏的刺客是追蹤闇玄門巢穴的唯一線索,人既然死了,多說無益。”他繼續道。

縣太爺狠抽一口氣,臉色煞白,本還想開口多說些什麽,灰明卻視而不見的舉步離去,身後兩名手下也迅速跟上,將人拋在身後。

三人腳步極快,不多久便踏出縣衙,來到大街之上。

白白雪花自蒼穹上不斷飄下,將常州城內的街道全覆上一層白雪,來往行人全包得密不透風,為的就是抵禦迎面而來的刺骨寒風,三人卻無視寒冷,昂首闊步走在風雪之中。

“大人,闇玄門行事吊詭神秘,底下刺客個個忠心,絕不輕言背叛,尤其新任門主作風殘虐,那名刺客托根兒不可能供出闇玄門的內部消息,就算沒死也沒用。”其中一名手下低聲道。

“我知道。”灰明愜意的走在大街上,表面上看似尋找落腳的客棧,事實上卻嚴密註意周遭動靜,隱藏在披風內的佩刀,隨時都會出鞘!

在京城裏時,他從不輕易佩刀,唯有執行較危險的任務時才會將兵器帶在身邊。

“既然如此,您又為何留下那名刺客的性命,並故意將人囚禁在縣衙地牢?”沒用的人,直接殺了便是了。

“人若死得太早,線索就真的斷了。”灰明淡淡說著,寓意卻是深遠。

兩人一楞,低頭細思,接著恍然大悟。

“莫非您是故意任由其他刺客潛入地牢,再暗中跟蹤他?”另一人托低聲音,迅速問道。

灰明沒有確切回答,只道:“闇玄門勢力龐大,各地都有紮根,門主絕不會待在同一個地方,卻埋下天羅地網暗中操控一切,每個刺客都受到監控,若想徹底瓦解闇玄門。就必須先消滅現任門主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兩人領悟點頭,可下一瞬間卻又困惑的皺起眉頭。“大人,多年來闇玄門行事神秘,江湖上幾乎沒有關於闇玄門的消息,您如何曉得闇玄門門主從來不待在同一個地方?”

灰明沈默不語,沒有回答這個問題。

兩人不由得納悶的互看一眼,卻聰明的沒有繼續追問。

關丁灰明,除了皇上,宮裏沒有第幾個人曉得他的事,即使相處多年,他們也只知道他武功高深,一路協助皇上謀朝篡位,深受皇上器重,除此之外,關於他的過去、出身來歷、還有在哪兒練就一身的好本領,通通無人知曉。

他從不說自己的事,也從不過問他人的事,總是沈默隱斂,讓人找不出半點空隙靠近,也不敢靠邁。

直到抵達一間客棧,灰明才又開口:“這幾個月來一路追查闇玄門的事,大家都累了,今日就先回客棧歇息吧。”

“卑職不累,倒是大人您--”

“闇玄門紮在常州的根,我約莫有個底,今日過後必須更加小心,你們先回客棧。”灰明低聲斷話:

“呃……是。”眼看灰明不打算一塊兒回客棧,兩人也不敢多問,只能迅速服從命令,轉身進入客棧。

邁開腳步,灰明無聲繼續往前行走,雪花不斷自帽檐飄下,他卻視而不見,整個心神都放在闇玄門上。

除了軒轅禘,沒人曉得他也曾是闇玄門的刺客。

自從八年前,他奉命潛入皇宮刺殺太子,卻遭同伴背叛後,他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和闇玄門有所牽扯,沒想到命運卻又將他推往闇玄門。

當年,前任門主生性多疑,擔心他會背叛,便暗中下令將他滅門,若不是軒轅禘出手相助,他早已沒命;如今前任門主已死,闇玄門新門主接位,闇玄門勢力不減,反倒更加茁壯,甚至連續刺殺朝廷命官,擺明不將王法放在眼裏。

闇玄門留不得,而他和闇玄門之間也必須徹底做個了結--

“元守,我回來了!”

驀地,一道柔潤嗓音自巷子裏響起。

瞳眸驟縮,他瞬間停下腳步,不敢置信的扭過頭,看向一旁的胡同小巷。

“太慢了,我還以為你出事了。”接著是孩童焦急的嗓音!

“笨蛋,憑我蘇柔柔,怎麽可能會出事。”柔潤嗓音繼續傳出,不只敲動著他的耳膜,也敲動著他的心。

這嗓音……那名字……

灰明全身繃緊,果然就看見蘇柔柔牽著元守,徐徐的自暗巷裏走了出來。

雪花間,她一身軟繃鬥篷,綴在領門的那圈紫貂軟毛,將她的小臉襯托得更加晶榮美麗,精致小臉依舊是白裏透紅、吹彈可破,讓人不禁為她失神。

“既然成功了,那就快走吧,要是被人追上,那就糟了。”元守不安的催促著。

“放心,那個人被我騙得團團轉,還讓我使計騙到了別的地方,短時間內找不到我們。”蘇柔柔得意一笑,在走出巷門前,謹慎的將鬥篷帽兜覆上頭頂,將那總是引人註目的美麗小臉隱藏在帽兜之下。“走,買肉包子去。”她重新牽住他。

“買肉包子做什麽?”元守瞪大眼。

“當然是送給廟裏的那些乞丐們哪,他們已經好多天沒吃飯了。”蘇柔柔笑咪咪說道。

兩人一路低聲交談,抓根兒沒註意到那佇立在巷口的靜默身影,自然更沒註意到隱藏在帽檐下那雙震顫波動的黑眸。

真的是她,半年不見,所幸她安然無恙。

只是,京城與常州沖離是如此遙遠,他和她卻再度相遇,她不改本性,依舊到處行騙,依舊是如此的狡許奪目。

眼看兩人一步步朝巷口走來,他迅速隱身到店鋪原匡柱的後方,聽見自己的心跳加快勁道,竟無法堅持半年前的決心,毅然決然的轉身離去。

“你又來了,每回騙到錢,就馬上把錢往外撒。”元守忍不住埋怨。

“路見窮困解囊相助,本來就是天經地義,難道你忍心讓那些人挨餓受凍?”

他屏著氣息,仔細聆聽她悅耳的嗓音及她所說的每一句話,仿佛函欲得知她這半年來的消息。

“要買也可以,不過不許多,賞銀更不許多,東西送出去後,馬上就走。”元守開出條件。

“行行行,全都聽你的。”

沿著帽檐,他看著她巧笑倩兮的打眼前走過,不禁猜測她因何來到常州?雪下得這麽大,外頭天寒地凍,她為何還不回家?

“人家是劫富濟貧,你是騙富濟貧,凈是做些危險事,一騙就是好幾年,真是的。”

“同是天涯淪落人,幫人一點小忙,何樂而不為呢?”

雪花紛飛間,他無法自拔地凝望她離去的背影,幾乎到了全神貫註的地步,沒錯漏她的一塑一笑和任何消息。

原來她行騙,並非為了自己:

原來她狡詐,是為了幫助窮苦。

原來她這一幫,竟然就幫了好兒年。

原來她並非江湖女騙子,而是古道熱腸的江湖女俠。

帽檐下,他勾唇揚笑,不禁喊出那始終擱淺在心頭的芳名--

“嗯?”離去的腳步驟然停下,蘇柔柔迅速轉身,看向來時的方向。

“怎麽了?”一旁元守也跟著轉身。

“方才好像……好像有人在叫我。”她搜尋四周,卻只看見一個個陌生的行人。

“有嗎?我沒聽見。”

“可我聽見了。”她說得相當篤定。“而且就是那個人。”她有些急迫的,不停在雪花間搜尋,搜尋那未曾淡忘的高大身影,搜尋那烙在她腦海中粗獷剛正的臉龐,以及那雙靜若深海的黑眸。

元守疑惑的問:“那個人?誰?”

“當然就是一一”她倏地住口,將滾到舌尖的答案及時吞回。

灰明。

那個她曾經最討仄、最忌憚、最戒備。卻經過半年也無法淡忘的男人,要是這個時候說出他的姓名。豈不是讓元守誤會她對他……

唔,她可不打算--不打算--不打算被誤會昵。

不過話說回來,她究竟是怎麽了?為何會忽然聽到他的嗓音,他是朝廷大官,根本不可能會出現在常州,難道是她的錯覺?

“就是?”見她吞吞吐吐,元守不禁更好奇了。

“不,沒什麽。”她隨日打發他,卻依舊不死心的左右張望,自到元守不停催促,她才惆悵的收回目光,轉身離去。

柔柔……

不,不可能,他怎麽可能會這麽喊她?她可也還沒忘記離別的那一夜,他看著她的眼神是多麽的疏離冷漠,他也說了,妥她別再回京城。

他一定是不想再看到她這個麻煩。

難道,真的是她聽錯了?

雪花紛飛,就在蘇柔柔愁眉苦臉、終於死心的轉身離去後,灰明才掀高帳檐,無聲無息自廊柱後方現身,凝視她離去的身影,直到風雪將她的身影徹底掩沒。

相見不如不見,睽違半年,別來無恙。

她沒事就好。

沒事就好。

風雪加劇,吹得窗扇嘎軋嘎軋的作響,大街上已是一片漆黑,街上行人早已返家,旅人們也紛紛趕到客棧投宿,好躲避這場大風雪。

同樣也投宿在客棧的灰明,此刻正闔眼躺在床上,卻隨時保持警戒,註意著周遭動靜,鄰近加房住著幾個人、是個什麽樣的人、談著什麽樣的話,全逃不過他的雙耳。

底下客棧,店小一提著油燈領著兩名旅人入宿,三人輕步踏上樓梯,一步步走向他廂房的方向,聽那腳步聲,是一名女子和一名孩童。

“客官,您一定凍著了吧,快快快,空房就在這附近,待會兒我馬上生火替您燒壺熱水,好讓您祛祛寒。”店小一慇勤的聲嗓在廊道上響起。

“小哥,真是多謝你了。”柔潤的嗓音跟著響起。

剎那,灰明猛地睜開眼,扭頭看向加房大門。

是她?她不是離開常州了嗎?

始終警戒的心,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嗓音,首度露出一道破綻,一半的註意力因為那不曾忘卻的嗓音。不受控制的飄出門外。

“哪兒的話,這外頭冰天雪地,您一個姑娘家帶看弟弟鐵定熬不過,幸虧咱們這兒還有一間空房。”

“是啊,這場風雪實在太大了,不曉得什麽時候才會停?”辦柔柔牽看元守低聲問,臉上的笑容,讓人一點也看不出她心中的懊惱。

“要停是不大可能,不過剎了清晨,興許會減緩些。”店小二低聲回答,接著推開房門,點燃桌上的紅燭。“到了,就是這間空房,您先歇息,我這就去替您燒壺熱水,順道替您準備幾樣熱食。”

“小哥,不用麻煩了,倒是明日一早我和弟弟得趕緊上路,恐怕得麻煩您早先準備一些糧食小菜,這是投宿吃食的錢,不知道夠不夠?”她掏出兒錠碎銀,交到店小二的手中。

“夠,當然夠,多訓客官,銀兩我就先收下了,明日一早,一定會幫您將糧食小菜準各得妥妥當當,客官請放心。”店小幾臉紅啊笑,一雙眼睛幾乎離不開蘇柔柔美麗的臉蛋,又關心的多說兒句,才依依不舍轉身離去。

直到慇勤的店小幾掩門離去,元守才壓低嗓音煩惱的開口。“這下怎麽辦?要是不趁早離開,明日一早那些人恐怕就會追上來了。”

照計劃,他們原本該在今日離開常州,誰想到風雪卻突然加大,厚厚的積雪阻斷了道路,強勁的風勢也讓人寸步難行。

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,到處都雇不到馬車,與其在半路發生意外,倒不如折返投宿,那人要是真的追了上來,到時再見機行事就行了。”蘇柔柔脫下沾滿雪花的鬥篷,走到角落抖了抖。

“你說得倒輕松。”

“事情都還沒發生,你也別凈往壞處想。”

她將鬥篷掛好,接著便將元守趕上床榻,決定早點歇息,卻沒料到灰明此刻就躺在隔壁的加房裏,早己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聽進耳坐。

相見不如不見,他如此刻意保持距離,不料她卻再一次的來到他身邊,只全還惹上了麻煩。她究竟又惹上了什麽麻煩?

意識到自己多餘的擔憂,灰明再也無法保持平靜,倏地自床榻上起身。

他坐在床沿,側頭看向那相連彼此用房的灰墻,幾乎無法遏止的想像她此刻的模樣,以及她的一舉一動。

為什麽要如此擔心她?

為什麽就是忘不了她?

為什麽聽見她的嗓音,他的心就如此騷動?

她不是小姐,不是,他明明請楚的知道,卻管不住自己為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冷靜,具至半年來無數次回想起她。

除了小姐,他從來不曾如此在意一個女人,除了小姐,他也從來不曾如此擔憂一個女人。

可他在乎小姐,是因為小姐對他有恩,那她呢?

一多年前,長年爭戰讓他失去所有的親人,只能淪為乞兒一路乞討,若不是小姐在大街上發現餓昏的他,懇求同行的老爺收留,他恐怕早已像其他的孤兒餓死在路旁。

老爺見他頗具天分,便傳授他一身武藝,一路栽結他成為鏢師,在那個亂世以一間鏢局養活許多人,雖然得應付貪官的強取豪奪,日子倒也過得下去,誰知一日他自遠方抑鏢回來,卻發現偌大的鏢局早已人去樓空,不但老爺離奇死亡,就連小姐也不知去向。

他四處打聽,才終於得知真相。

原來是一名高官相中小姐的花容月貌,打算強娶小姐為妾,老爺死活不肯,貪官便以莫須有的罪名將老爺押入大牢,並強擄小姐為妾,不多久老爺死在獄中,小姐也遭人淩辱。

當他救出小姐後,小姐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,原本就柔弱的身子,只剩一息尚存,為了延續小姐的性命,也為了報仇雪恨,他選擇淪為刺客。

只要能替老爺小姐報仇,他甘願出賣靈魂,讓雙手沾滿血腥,然而小姐卻再也無法恢覆到往昔,她不吃不喝,不笑不語,恍若行屍走肉,唯一清醒的那日,便是親手了結自己的性命。

她是含笑離去的。

而他才明白,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、自作多情。

他以為能救活小姐,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卻只是讓小姐更加痛苦,是他癡心的以為只要付出所有,小姐就能對這世上甚至對他,有那麽一點眷戀。

小姐死了,他的心也死了,隨著歲月流逝,他幾乎忘卻那段過往,甚至遺忘小姐的模樣,直到在葉府遇到她。

蘇柔柔,狡猾美麗的女騙子,除了臉蛋,沒有一處與小姐相似,他卻再也無法轉移目光。

他從不在乎她與小姐生得相似,卻被她那沒有一處與小姐相似的個性,一次又一次吸引住心神,為她心緒大亂。

不知幾次,他反覆告訴自己那只是錯覺,並刻意拉遠彼此的距離,不料經過半年,他們卻又再度相遇,他那死寂的心也再次的為了她劇烈鼓動。

他再也無法逃避再見面時的喜悅,更無法否認,他是多麽慶幸她安然無恙。

然而痛過一回,他絕不會再錯一次。

他再也不會如履薄冰、一廂情願的去深愛一個人,深愛的同時,還得同時飽嘗絕望與諷刺。

他再也不要自作多情,再也不要品嘗那完全失去的痛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